非暴力斗争的方式
——非暴力抗争一百年
原作者:Peter Ackerman和Jack DuVall/翻译:刘荻、张大军、任星辉、范冠萍/校对:张大军
大约150万名阿基诺-劳雷尔的支持者没有受到马科斯宣布胜利的影响,于第二天聚集在马尼拉的路内塔公园,举行“人民的胜利集会。”“我感觉就像是那位年轻人大卫准备去要与巨人歌利亚对垒,”阿基诺对集会的民众说道。“如果歌利亚拒绝投降,那么我们的行动就会升级。我不是呼吁进行暴力革命。现在不是进行暴力革命的时代了。我一直都主张,现在是以非暴力斗争的方式争取正义的时候。这就意味着以和平手段积极抵制邪恶。”37
为了让抗争升级,阿基诺选择了在全国范围内抵制银行、报纸、饮料和电影的方式。她要求存款者从与马科斯有紧密联系的大银行中取走资金。全国的学校应该罢课。读者应该抵制由马科斯所控制的媒体。受人欢迎的生力啤酒(San Miguel)和可口可乐产品应该无人问津。播放由支持马科斯的演员主演的电影的影院应该空无一人。她要求民众推迟支付公用事业费用,直到电力和电话公司威胁中断服务为止。储户们听从了她的呼吁,成群结队地从与马科斯有染的所有银行中取出资金。在抵制活动进行了不到一周时间之后,生力啤酒的销售量下降了30%,马尼拉股票交易所生力啤酒公司的股价下跌了18%以上。38
主要是为了安抚美国,马科斯将维尔将军撤职,并以菲德尔•拉莫斯(Fidel Ramos)中将取代他--后者毕业于美国西点军校,是一位职业军人。这位总统说超过退休年龄的官员都要离职,不过,就在第二天,他让其中的一位官员升职了。这些以及其他的改变都是要塑造“新的马科斯”形象之努力的一部分,而这样的马科斯将愿意让科拉松•阿基诺在新的国家理事会上任职。马科斯的一位助手预测说,这位领袖人物现在具有了革新思想。
不过,这太微不足道,也太晚了,而且现在的事态正变得对马拉坎南宫中的那个家伙不利。总统生产力理事会的七位成员辞职了。在阿基诺--劳雷尔的胜利集会后的那个星期一,菲律宾中央银行宣布将它支付给国库券的利率从19%上调到30%,以回笼政府在竞选期间为买票而支付的几十亿比索的资金。菲律宾工商总会的前总裁得出结论说:“大部分菲律宾人现在怀疑马科斯先生得到了人民的授权。”39
尽管反对派对他们能否推翻马科斯仍旧感到不乐观--尤其是在华盛顿准备容忍他的情况下,科拉松•阿基诺却愿意发动一场持久的非暴力攻势。不过,对那位菲律宾总统长期以来的忠诚表示欣赏的罗纳德•里根总统却不愿放弃他。在里根支持费迪南德•马科斯以及马科斯拥抱里根的情况下,比抵制更有力的某种行动似乎就是必要的了。巧合的是,至关重要的支持来自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那位独裁者自己的处于分裂状态的军队既得利益团体。
在实施了戒严之后,马科斯将对他个人的忠诚而非军事专业水平作为提拔到高级职位的第一优先标准,而且维尔将军将他自己的儿子和年迈的亲信安插到了关键的职位之上。具有改革意识的军官抱怨说,士兵们在反击游击战时得到的供给不足,而且训练质量不高。所有这一切在军队内部酿成一场改革运动,而且到1983年阿基诺被暗杀时,与国防部长胡安•庞斯•恩里尔(Juan Ponce Enrile)有联系的、心怀不满的低级军官已组织起秘密的反对运动,名为改革菲律宾武装部队运动。
恩里尔毕业于哈佛法学院,是椰树种植者联合银行的主席。多年来,他一直是马科斯在政治上的左膀右臂,以为新社会运动党赢得选票作为他效忠的证明。可是,在戒严之后,马科斯越过了他的国防部长,将权力集中到维尔的手中。因此,恩里尔秘密地选拔了忠于他自己的军队,利用外国雇佣军来培训他们。1984年,他开始在军队之外寻找盟友。40
1985年初,改革菲律宾武装部队运动开始策划军事政变,以在接下来的12月份突然付诸实施。马科斯在11月份宣布举行总统选举的行动让它取消了上述计划;他们认为,也许选举会将总统赶下台。改革菲律宾武装部队运动的成员们告诉他们的士兵同伴在选举中保持中立,他们还说服菲律宾军事学院的747名学生每人向省级官员发出10封信件,请求举行诚实公正的选举,而且在选举日那天,他们在几个地区帮助防止操纵投票的行为。
在阿基诺-劳雷尔胜利集会后的那一天,恩里尔向他的法律合伙人里恩•卡耶塔诺(Rene Cayetano)透露,他以及改革菲律宾武装部队运动的其他成员已成为暗杀的目标,并且马科斯和维尔计划逮捕许多反对派领袖。恩里尔说他会辞职。“我已为他服务了二十年。我现在必须为我的国家服务。”接着在星期五,恩里尔告诉卡耶塔诺,他马上就会被捕。他的担心是很有道理的:通过从农村省份调集对他效忠的士兵,马科斯和维尔已经增强了马拉坎南宫的军力,并且他们已经逮捕了改革菲律宾武装部队运动的四名军官,并迫使他们泄露政变计划。41
2月22日,星期六,改革菲律宾武装部队运动的两位领导人到了恩里尔的家里,警告他说他随时都可能被捕。在就是分散还是集中他的部队的问题进行了辩论之后,恩里尔命令他的400名士兵在大马尼拉的国防部总部阿古纳尔多(Aguinaldo)军营集合。接着,他与拉莫斯将军联系,后者立即承诺他会支持,并说他以及两个营的士兵会在克雷默(Crame)军营宣示他们的立场--克雷默军营是国家警察总部所在地,在埃萨(Edsa)大道的对面刚好是阿古纳尔多军营。
到了夜晚,军营中布满了反叛的士兵和国家警察,还有当地以及国际媒体机构的人员。当特古•贾德尔(Tirgo Gador)上校听说恩里尔在被逮捕的人士名单上时,他征用了一辆公共汽车,将他的部下带到阿古纳尔多,并用飞机将他们的武器运来。“我们不能再继续假装马科斯拥有人民的授权了,”他说道。“我宁愿为我的信念而战,也不愿为一个我不再信任的政权而战。”42
恩里尔和拉莫斯在阿古纳尔多的仪式大厅里举行了一个记者招待会。恩里尔宣布:“就目前而言,我凭着良心无法再承认总统为武装部队的总司令。我认为当下的政权没有人民的授权...我扪心自问,觉得自己无法为一个不代表民众主权意志的政府服务。”恩里尔呼吁“内阁中的所有正派人士、政府中的正派人士、正派的菲律宾人以及...正派的士兵和军官”支持他们。拉莫斯接着说道,他正指挥他麾下的士兵以及其他那些为“坚守军人的职责,保护民众”而加入他和恩里尔行列的士兵。“我们决心要支持科拉松•阿基诺,”拉莫斯表白道。“我在心灵的深处相信,她才真的是菲律宾的总统。”43
恩里尔和拉莫斯必定了解的是,这都是些说给马科斯的挑衅性言辞,而且他们意识到,他们无法抵御效忠于马科斯的军队的正面进攻。不过他们现在觉得可能会有其他形式的力量。恩里尔和拉莫斯都给辛大主教打电话寻求帮助。“好吧,菲德尔。只是要等一下,”辛说。“十五分钟后,你们的地方就会塞满民众。”这位大主教后来在真理广播电台中说,他要“呼吁我们的民众支持我们军营中的两位好朋友。”--这指的是拉莫斯和恩里尔。“到阿古纳尔多军营去,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显示你们与他们团结在一起...我希望会避免流血。”44
巴茨•阿基诺是加入反叛士兵阵营的首位民间领袖人物。抵达军营后,他遇到处于困境中的恩里尔,后者穿着一件防弹背心,显然正在出汗。“我来到了阿古纳尔多军营,”巴茨在真理广播电台中宣布。“我刚刚与恩里尔部长谈过话。他以及他的部下正准备对付进攻。我们到这里来试图防止发生流血事件...我呼吁所有关心此事的公民...在库伊巴奥(Cuybao)的伊塞坦(Isetan)【这是一家百货店】与我会面。”到午夜时分,巴茨已有一支几千人的民众队伍,列队走向阿古纳尔多军营。45
夜晚时分的热带城市马尼拉富有活力。埃萨大道和其他主要街道通常要堵车到早上两点钟。因此,关于军事叛乱和辛大主教呼吁的消息像野火一样传遍各个街道和社区。一群身着白衣、拿着旗帜和十字架的神学院学生首先到了那里。他们开始在克雷默军营的周围组成人墙。另一群人在路内塔公园聚集。
马尼拉的前副市长赫米诺•阿斯陶加(Hermino Astorga)在真理广播电台上听到有人请求帮助,将民众从路内塔公园带到军营。他对他的妻子说:“我们过去吧。”
当他们到达路内塔时,他们“惊异于所看到的滔滔的人海。”正当阿斯陶加给家人打电话,要求派遣另外的车辆时,有司机过来,提供他们的车辆供使用;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辆大型卡车和若干辆多用途车--它们全都装满了人,驶向阿古纳尔多军营。当阿斯陶加遇到三辆出租车时,“我请求司机们将其他人带走,由我付费。当我问他们费用是多少时,他们的回答让我吃了一惊。‘你不需要付钱,’他们说。‘把我们的车装满人吧,我们将免费把所有人带到埃萨大道。’”46
由于预期会有攻击行动,埃萨大道上的民众在关键地段设立了路障。在一处地方,他们将六辆空着的公共汽车排列在多车道的大路上。随着更多的人的陆续到来,年轻人爬上公共汽车的车顶,挥舞着旗帜,高呼:“克莉,克莉。”其他人将食物和咖啡带给阿古纳尔多军营的叛军。一种高兴但紧张的情绪影响了所有这些普通的菲律宾人,他们整个夜晚都在护卫这些叛军。
尽管她丈夫恳求她留在家中,家庭主妇特雷萨•帕多(Teresa Pardo)却去了埃萨大道。她后来说道,“我冒着生命和人身安全去那里是为了我们的孩子--这样,他们就能期望有一个更美好的未来了...当来自没落地区的成千上万人尽自己的本分为我而战之际,我不能留在舒适的家中无动于衷。带着用以缓解催泪弹刺激的手巾和柠檬汁,我独自在黎明时分离家走在大街上...走向独立和自由。”47
后来的一篇报纸报道估计高呼、跳舞和按喇叭的民众达50,000人。“这非常有趣,”恩里尔说。“我们这些应该保卫民众的国防和军队部门中的人却正在得到他们的保护。”48
“我没有看到谁因恐惧而屈服”
在整个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早上,反叛队伍和马科斯通过电视和广播互相威胁对方,并互相给对方发最后通牒。恩里尔和拉莫斯宣布阿基诺为选举获胜者,并多次呼吁马科斯下台。在一场现场直播的新闻发布会上,马科斯命令反叛的士兵“停止愚蠢的行为并投降。”在与一群效忠于他的将军们一同露面时,他暗示可能会炮击反叛的士兵,并指出被怀疑策划政变的军官的名称。恩里尔则决定合并其兵力,就带领士兵跨过埃萨大道,到了克雷默军营。49
在星期天中午过后不久,效忠于马科斯的两个海军陆战队装甲营在向军营挺进。由于以修女为首的平民迎上前去,以拥抱来欢迎他们,并与他们分享食物和卷烟,有些前进的士兵停了下来。他们将黄丝带系在士兵的步枪上,有些民众则跪下祷告。当巨大的人群正享受喜剧演员们在埃萨大道中央的舞台上的表演时,一度有人宣称政府的坦克正向军营驶来。“有必要让一大群人迎上坦克并让它们停下来,”有人这样告知民众说。一位耶稣会的教士后来说,当他抵达坦克前面的防线时,他看到“由沙包堆成的一堵矮墙横亘在埃萨大道上。”站在墙上的是“十八九岁、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准备全力以赴地投入眼前的抗争...一位有身孕的年轻妈妈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孩,还有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不到十岁的孩子、十几岁的少年...我看到那里有一位年逾七十的医生...我没有看到有谁离开。我没有看到谁因恐惧而屈服。”50
作为妻子和妈妈的露露•卡斯塔尼达(Lulu Castaneda)与她的女儿雷俄(Leia)在现场。“我们被告知要挽起手臂,”她回忆道。“我看了看我周围的人的脸,尤其是正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我右边的那位男士。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一点是,我会和这个人一起死去,而我却不知道他的名字。我想问他的姓名,不过我当时却不想让他认为我是新来的。我没有问他的姓名。作为完全陌生的人,我们一起面对的似乎是即将到来的死亡。”
对于电影剧本作家艾玛多•来库埃斯塔(Amado Lacuesta)来说,政府的海军陆战队看似“严厉无情,且无人能敌”。带领他们的是阿特米奥•塔迪阿(Artemio Tadiar)准将。塔迪阿个子不高,略微有点壮实,不过,与他的部下一样,面相看起来很凶。塔迪阿希望民众让他的装甲运兵车穿过去,到阿古纳尔多军营的后面。塔迪阿对着麦克大声说道:“我遵命如此行。”后来,巴茨•阿基诺突然出现,爬上装甲车的顶部,抓过一个麦克,告诉民众坚持住,并宣称“这就是民众力量的全部意义所在。”士兵将阿基诺推下装甲车,发动引擎,引擎喷出一股黑烟。来库埃斯塔举起手,大喊道:“来吧,杀死我们吧!”民众向士兵发出喝倒彩的嘘声;照相机在四处闪耀。接着,装甲车向前开进。“要求大胆反抗但焦虑不安的呼喊声”出现了,祷告的声音越来越大。装甲运兵车猛地向前挪动一下--引擎熄火了。在片刻的沉默之后,“民众爆发出狂热的欢呼声并极力鼓掌。塔迪阿将军看了看我们,摇着头转过身去。”
不过,危险没有解除。一位好战的海军陆战队员站在装甲车的顶部,示意驾驶员再次向前挺进。装甲车猛然冲向一排正在祷告的修女。来库埃斯塔记得他当时的想法是:“我在琢磨,在他们意识到我们决意要坚守下来之前,多少人会被压坏。”“我们四周的巨大人群一直延伸到一个街区之远的十字路口,他们开始愤怒地高呼‘克莉!克莉!’好像仅仅是名字本身和L的手势(代表国家力量党)就能够阻止那些傲慢的士兵和金属武器。正当我准备好去倾听那第一声痛苦的尖叫声时,奇迹发生了--装甲运兵车停了下来,引擎熄火了。欢呼声和鼓掌声响起。我们又赢了。士兵们瞪着眼看我们。聚集在一起的成千上万人再次高呼克莉的名字。”
在上述整个过程中,真理电台成为反叛活动的通讯枢纽。星期天夜里,手持武装的暴徒摧毁了真理电台的设备,不过,到凌晨三点钟时,主要播音员胡恩•凯斯利(June Keithley)的声音重新出现在电波中,这来自一个被她称为“班迪多广播”(Radyo Bandido)的秘密播音电台。真理广播电台一度播出对塔迪阿将军的个人请求:“阿特米奥,我是你的叔叔佛雷德(Fred),”有人这样说道。“你的阿姨佛罗伦斯(Florence)和我以及你的所有兄弟姐妹都在克雷默军营。孩子,现在请听我对你说话...”51
真理电台的一位听众安东尼奥•索泰罗(Antonio Sotelo)上校是位于凯威特(Cavite)省的直升机轰炸队的指挥官--凯威特省就在紧邻马尼拉的南面。索泰罗说,星期天一大早,凯斯利“就在详细描述正在发生的每一件事。”“这让我极其愤怒。”索泰罗遵命开始准备进攻叛军,让他的队员做好准备,并要求得到额外的枪支和弹药。不过,这位上校以及十六位飞行员没有按照命令飞向博尼法西奥(Bonifacio)城堡,而是将其部队的直升机飞到了克雷默军营。“我们在克雷默军营的上空盘旋了一圈;在转第二圈时,我的飞行员降下机轮,放慢速度,开始着陆,”他回忆道。“骚动的人群沸腾了。直升机旋翼叶片还在旋转,而人们已将我们团团包围住。他们欢呼跳跃,相互拥抱。记者们将麦克戳到我的脸上。我想表达的全部意思就是我们听从了良心的召唤。我的人生中真的还没有什么成就,这一次,我想做出有利于我的国家的决定。”52
索泰罗的归顺让哗变的士兵们有了他们为保卫军营所需的武器弹药。星期一一整天,直升机都在忙碌,向地面上的马拉坎南宫开枪示警,在维拉莫(Villamor)空军基地摧毁了三架总统所用的直升机,并为占领了政府所控制的电视台-第四频道-的哗变士兵提供空中保护。另一组叛军强占了由政府运营的第九频道,切断了马科斯从总统府播放节目的渠道。当忠于马科斯的几排特种兵战士从后面进入电视台时,他们被一位身着白色长袍、正带领一群民众祷告的教士拦住。这群人中的一位学校老师与士兵们握手,其他人则给士兵们发炸面圈、橙汁和汉堡包。
到2月24日星期一下午时,科拉松•阿基诺从赛布回到了马尼拉,并在她的保安人员的反对下决定去探访埃萨大道上的示威者。“注意,这是我的行动,”她告诉他们。“如果你们不把我带到那里,我就自己去。”她看到的是她自己所呼吁的非暴力抗争的现实演绎。“埃萨大道上的人们让我惊异,”她后来说道。“那与公众集会或者政治会议迥然不同。人们都冒着生命的危险。”53
转载:张大军【一种更强大的力量(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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